艾思蜜坐在教室的書桌前,身子斜一邊,手撐著頭。凱蒂在書桌另一邊寫法語動詞練習本。艾思蜜要寫數學練習,但她很不專心,盯著燈光中漂浮的灰塵,看了凱蒂頭髮的分線,又看著書桌的木紋像水紋一般,看著外頭院子裡的夾竹桃樹枝椏,看著指甲尾端淺淺的月白。
凱蒂的筆在紙面上劃著,然後她嘆一口氣,專心地皺眉。艾思蜜用腳跟敲敲桌腳,凱蒂沒抬頭。艾思蜜更用力地敲,這次凱蒂抬起下巴。她們眼神相對,凱蒂微笑了一下,緊閉的雙唇打開,吐出舌頭,又很快收回去,可以讓艾思蜜看到她的表情,又不被家教老師伊凡思發現。艾思蜜咧嘴一笑,做一個鬥雞眼,又把腮幫子都吸進去,害凱蒂必須咬緊下唇轉過頭去。
即使伊凡思老師背對教室面向花園,她還是用吟詠般的聲音說,「我想妳的數學練習應該寫的差不多了。」
艾思蜜低頭看大一串數字、加號、減號。兩條線合起來叫等號,等號的旁邊什麼都沒有,完全空白。艾思蜜靈機一動,她把作業板移到旁邊,挪開座椅,「我可不可以離開座位?」
「我可不可以離開座位……?」
「請問伊凡思老師,我可不可以離開座位?」
「什麼理由?」
「我……」艾思蜜很認真地想到底該怎麼說,「我……嗯……」
「我要用一下化妝室。」凱蒂說,繼續低頭看她的動詞。
「我在跟妳講話嗎,凱蒂?」
「不是。」
「那就麻煩妳把嘴巴閉起來。」
艾思蜜從鼻子吸氣,再慢慢地從口中吐氣,她說,「伊凡思老師,我要用一下化妝室。」
伊凡思老師還是背對她們,把頭低下來。「妳可以去,五分鐘之內回來。」
艾思蜜一路蹦蹦跳跳穿過庭院,用手刷過牆邊盆栽裡的花朵,她走過的地方,花瓣就像小瀑布瀉下。快到一天之中最熱的時候了,等一下就可以午睡,伊凡思老師就走了,要明天才回來,她和凱蒂就可以躺在蚊帳裡,看著吊扇慢慢的旋轉。
到了餐廳門口,她停下來。現在在哪?潮溼的廚房傳來熱茶奶油般的香味。在走廊上,她聽到媽媽低聲說話的聲音,「……他堅持要走湖畔那條路,我已經清楚地說我們應該直接到會館去,但你也知道……」
艾思蜜轉身晃到庭院另一邊,往嬰兒房走。她推開門,掌心傳來陽光的溫熱和乾燥。嬰兒房內,珍美娜在爐上攪拌一道食物,雨果捉著一隻椅腳站著,咬著一塊積木。當他看到艾思蜜,他叫了出來,趴到地上用一種搖搖擺擺的動作開始往她的方向爬過來。
「哈囉,寶寶。哈囉,雨果。」艾思蜜低聲喚。她愛雨果,她愛他胖胖的、珍珠般的小手和小腿,他愛他的膝蓋窩和他身上的乳香。她跪下來,雨果抓住她的指頭,伸手要抓她的辮子。「珍美娜,我可不可以抱他?」艾思蜜懇求著,「拜託?」
「最好不要,他現在很重了,我覺得對妳來說太重了。」
艾思蜜把臉貼著雨果的臉,鼻子碰鼻子。他開心地笑了,他的指頭抓緊她的頭髮。珍美娜從房間一頭走過來時,身上的印度傳統紗麗發出刷刷聲,艾思蜜感覺到一隻冰冷而柔軟的手按著她的肩膀。
「妳在這裡做什麼?」珍美娜小聲說,揉揉她的眉頭。「不是在上課嗎?」
艾思蜜聳肩,「我想來看弟弟好不好。」
「妳弟弟很好。」珍美娜低身抱起雨果放在腿上。「不過他很想妳。妳知道他今天做了什麼嗎?」
「不知道。他做了什麼?」
「我在房間另一邊,那時候他—」
珍美娜突然住口。她又黑又大的眼睛盯著艾思蜜的眼睛。遠遠地,她們聽到伊凡思老師尖銳的聲音,還有凱蒂的聲音,兩種聲音交錯,焦慮又急促。然後他們說的話變得清楚了。伊凡思老師跟艾思蜜的媽媽說艾思蜜又溜走了,還說這個女孩是如此不服管教、屢勸不聽、不停撒謊……
艾思蜜回過神來,發現其實她坐在餐廳長桌邊,一手拿著叉子,一手拿著刀子。她面前是一盤燉肉,表面浮著一圈一圈的油,她想把圈圈打散,但油圈裂開化成更多小圈圈。幾塊蘿蔔和某種肉塊淹在肉汁下。
她不肯吃。她不肯。她肯吃麵包但不要和人造奶油一起吃。她會把人造奶油刮掉。她也肯喝有鋼杯味道的水。她不肯吃橘子果凍。果凍裝在紙盤上,上頭還有一層灰。
***
「誰要來看妳?」
艾思蜜轉過頭。旁邊有個女人往她這兒靠。她額頭上綁的寬絲巾掉下來了,讓她看起來有點像海盜的感覺。她的眼袋鬆弛,還有一排爛牙。「妳說什麼?」艾思蜜說。
「我女兒要來,」那個海盜女說,握著她的手臂。「她開自己的車來。誰要來看妳?」
艾思蜜低頭看她的那盤食物。燉肉,油圈,麵包。她必須想一想,快,她得說些什麼。「我爸媽。」她大著膽子說。
廚房裡正從大茶壺中倒茶的女人笑了出來,讓艾思蜜想到大樹上烏鴉的叫聲。
「少蠢了,」那女人說,把臉靠向艾思蜜。「妳爸媽死了。」
艾思蜜想了一下。「我知道。」
「最好是。」那女人敲著茶杯咕噥說。
「我知道。」艾思蜜很憤怒,但那女人沿著走道走了。
***
艾思蜜閉上眼睛,專心。她要找到回去的方法。她必須讓自己消失,讓這餐廳變模糊。她看到自己躺在姊姊的床上。她看到了。桃花心木床架,蕾絲床單,蚊帳。但有點不對勁。
她上下顛倒了。沒錯。她在腦中把影像轉過來。她仰躺著,不是趴著。頭倒吊在床架上,顛倒著看這房間。凱蒂在她的視線範圍內進進出出,從衣櫥走到大櫃子,拿了幾件衣服又放下來。艾思蜜用手指壓著鼻子另一邊,吸氣,然後壓另一邊,吐氣。園丁跟她說這樣才能靜思。
「妳覺得妳會玩得很開心嗎?」艾思蜜問。
凱蒂將一件寬鬆的內衣放到窗邊。「不曉得。應該會。我希望妳能一起來。」
艾思蜜將手指移開,轉過身趴著。「我也是。」她用腳趾踢床頭。「我不懂為什麼我要留在這裡。」
她爸媽和姊姊要去「上流社會」參加宴會。雨果待在家,因為他還太小了。艾思蜜待在家是因為她在車道上赤腳走讓家人丟臉。兩天前,下午很酷熱,她的腳塞不進鞋子裡,要不是她媽媽從畫室窗戶看見她,哄她進門,她根本不曉得不能赤腳。車道上的小卵石扎著她的腳底,有點不舒服卻很好玩。
凱蒂回頭看看她。「或許媽媽會心軟。」
艾思蜜又重重地踢了床頭一下。「不太可能。」她突然想到,「妳可以留下來。妳可以說妳不舒服,說……」
凱蒂開始拉內衣上的緞帶。「我應該要去。」
她的口氣帶著不太自然的委屈,讓艾思蜜很好奇。「為什麼?」她說,「為什麼妳應該要去?」
凱蒂聳聳肩。「我要認識一些人。」
「人?」
「男孩子。」
艾思蜜撐起身坐起來。「男孩子?」
凱蒂將緞帶纏上手指,一圈又一圈。「沒錯。」
「妳為什麼要認識男生?」
凱蒂低頭微笑看著她的緞帶。「妳和我,」她說,「總要找個人嫁了。」
艾思蜜覺得有如五雷轟頂。「要嗎?」
「當然,我們總不能一輩子待在這裡。」
艾思蜜盯著她的姊姊。有時候她們倆好像年紀相仿,但有時候她們好像不只差了六歲,年齡差距大到不可思議。
「我絕對不結婚。」她宣布,將自己拋回床上。
房間另一頭的凱蒂笑了。「是這樣嗎?」她說。